采访者:从您自己的经历来说,您觉得轮椅篮球这项运动给您带来了哪些改变?
鄢:我感觉我也是一个很内向的人,真的是通过接触到轮椅篮球,自己变成运动员之后,其他队友也都是残疾人,跟他们一起场上打球,然后场下聊天,慢慢没有那么内向了。在全国比赛或者是国际赛事,夺得了金牌或者夺得成绩之后会很骄傲,很自豪。平时生活出去,比如说去超市,不会像以前那样,因为内向、身体不便、作为残疾人感觉有点自卑。通过就这样运动之后,确实给了我们很大的自信。那出去之后感觉跟健全人是一样的,除了我们腿脚不便,其余的你能干的我也能干。
采访:您有没有一个例子,可能是一个进球一场比赛,特别展现出轮椅篮球经历给您带来的自信和收获?
鄢:2011 年在浙江杭州第八届残运会,我们四年一届残运会。我们跟广东还有辽宁这三支队伍是种子队,基本上包揽前三,后面的队伍跟我们的水平还是有些差距。但是我们这三支球队都没有把握能一定夺冠。我们三队在各自的组别里都出线了,之后的赛制就是三队打循环赛。冠军的归属就取决于谁能击败其他两只队伍。第一天辽宁两分险胜广东,第二天轮到我们队打辽宁队,如果我们输给了他们那结果就是辽宁直接夺冠。由于这场比赛的意义重大,广东队都跑过来给我们加油了。
我们在第一节直接被辽宁队打了个18:1。这是我运动生涯中亲眼见证的唯一一次17分大逆转,而它就发生在我们身上。第四节还剩50 多秒的时候,我们才把比分扳平领先1分,57 :56。由于时间紧迫辽宁队选择采用战术犯规我们的一个队友。但是他两罚一中终结了比赛的悬念。最后我们58:56以两分优势赢得了比赛。我认为这就是我印象最深刻的高光时刻。我全场三分球五投四中,拿下最高得分26分。
打完这场比赛之后我们全队都互相拥抱着哭了起来。这不是决赛,但是那种喜悦的感觉不亚于得了总冠军,虽然明天还要调整心情打广东,但是这么大的逆转让我们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情绪激动。有两个队员开着轮椅碰撞了一下倒在地上庆祝就跟健全人那种撞肩膀庆祝一样,那天大家都控制不住情绪了。这场艰难的胜利使得大家信心大增士气高涨。第二天打广东我们赢了大概有十分,最后取得总冠军。
回想打辽宁这场,因为当时我看比分发现落后很多,只能靠三分追分才来得及。要突施冷箭不断三分入账才有翻盘的可能。记得是第三节还是第二节最后还剩八秒钟,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没注意到时间,我让队友江哥赶紧传球给我,我接球向前冲到弧顶直接一个追身三分,然后压哨进球。
大家都没注意到时间的原因我认为是我们比赛比较少,不像正常职业的打联赛比较多的运动员比较关注时间,正好我手上持球时间也所剩无几,我别无选择只能能出手投篮。场下的的观众也在喊让我投三分,在进球之后我的信心更加充足了,那场比赛的投篮心态也特别好,我现在还有我们那两场比赛的视频呢。
鄢:健全人因为生病导致只能坐轮椅很符合我们有些队员的情况。我们有一部分队员是属于高位截瘫。在受伤之后腹部下面都没有感觉了。他们都是属于先天健全后天受伤导致残疾的。他们当时的情况也跟你说的很像,在医院的时候下半身没有知觉了。医生告诉他们以后一辈子都要坐轮椅了,这刚开始对于他们来说肯定是难以接受的。但是后来当他们加入这些运动之后,包括轮椅篮球和其他运动,他们进入了残疾运动员的圈子里面。发现身边都是残疾人,都是跟他们和我一样,都坐着椅,有的截肢穿假肢站着的,有的少一个小臂,大家都是残疾人,他们感觉跟自己都一样平等没有不同点,慢慢的他们就会走出自己的心理阴影。在这之后,他们通过参加运动会越来越自信,包括出去之后走在大街上也会为自己运动员的身份而感到自豪。其实咱们中国现在8000多万残疾人在街上你看根本见不到几个,有好多他们都不愿意走出家门怕遭到别人嘲笑, 我觉得他们应该走出来看看这个世界。
采访:刚刚您提到您的队友也有后天突然受了比较严重的伤导致残疾的,我们比较好奇,您队伍里头后天残疾的运动员和先天残疾运动员的有没有一些心态、技术、打法上的区别?
鄢:我认为也没有太多不一样,我觉得这些跟个人性格有关。技术好坏可能主要还是看平时他们的练习量,包括他以前有没有接触过篮球,我们有好多队员都是以前没接触过篮球从零开始。看每个人领悟的东西都会不一样。还有性格方面,有的人可能迷之自信,他们虽然投篮不准,但他们都敢大胆出手敢投篮,我们队友之间也会互相的去沟通,告诉他要合理投篮不要一意孤行蛮干投篮,我们就会努力去促进老队员和新队员之间的沟通和合作。尽量有效利用每一个回合,在有机会或者是空位时在合理出手。
中外轮椅篮球的区别
采访:您队伍里队员的召集一般都是怎样的形式,我之前读过一些报道好像有四川的轮椅篮球队当时因为这个汶川地震有一些运动员受伤,然后我们看到不少机构和团体包括CBA都去帮忙做一些募捐,最终让这些受伤的运动员开启自己作为残疾运动员的第二段生涯。您印象中一般队员都是通过哪些途径加入到咱们队里边的?
鄢:说实话,我感觉中国这么多残疾人中肯定有很有天赋的优秀苗子,但是我估计他们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轮椅篮球这样的面向残疾人的专业运动,因为平时电视上关于轮椅篮球的报道也不多。
北京康复中心有好多伤员就在那做康复,然后他们通过康复中心这个途径就了解到轮椅篮球这门运动,然后还有一些可能是我们中心的管理人员去别的省市去招募一些有潜力的人。因为我估计人们了解到这样的运动的途径实在是太少。我们也通过CBA和自媒体什么的去招募一下队员。现在新加入的也是特别少,特别难招募。我们有时候跟国外队伍打比赛,发现像我们这一批队员都三十大几了,打了有将近20年了,还在打,我们的对手平均都二十多岁,而且很可能已经打了十多年的球了。人家没准比赛经验比我们还丰富一点,像日本那么一个小岛国有70 多个轮椅篮球俱乐部打联赛,而我们中国很少没有,我们除了北京,广东,辽宁这三个队还稍微强一点,其他的省市基本上在大比赛前就集训那么一个月,参加比赛也只是去玩玩。
比赛关注度这一点人家日本做的挺好的。我们去日本打比赛,日本人会带一些小学生来参观我们的比赛。来见识我们轮椅篮球是什么样的,然后甚至带他们体验坐上轮椅,看篮筐的高度什么的。咱们国内这样的活动就不多,甚至好多孩子都不知道我坐的这种竞技轮椅是什么,是怎么操作的,还是很需要更多像你们这样的宣传。
有了更多的宣传和曝光,轮椅篮球以后就会有年轻的新的血液加入。我们出国跟伊朗打的时候感觉我们跟小孩似的,人家球队有很多高个子将近两米的,我们防守时由于也无法起跳伸手只能到人家肩膀,根本无法干扰投篮。目前我们国家队也就只有几个一米九的,不像人家球队全是大高个。进攻也全都被他们干扰的死死的,队内又没有几个这么高的。
鄢:考虑过,打完比赛之后,我还跟我的一个朋友联系一起去意大利去打联赛。本来无犯罪证明和护照什么的都办好了。还买了翻译机,信誓旦旦就要去了, 结果我父母就在家给我打退堂鼓。说那边我又不会做饭,我的语言也不通,去了会有很多麻烦事,而且我和龙云,我现在的老婆,当时我们正处于热恋中,分居两地对于我们来说可能还是有点太残酷,于是我就放弃了离开选择了爱情,虽然损失了这个机会,但有幸我们也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收获了爱情。只能说两种选择各有各的好处。
采访:您提到放弃了去意大利打篮球的机会,那您有没有朋友或者以前的队友现在在国外打篮球联赛,您觉得国外和国内轮椅篮球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鄢:我有队友以前去过,现在目前还是没有是在国外打的队友的。有以前打过的,他们以前有去过西班牙打联赛的,我听他们说,平时不打球的时候就在单位上班,然后回家自己做饭什么的,他们在那边就不是全职打球,有可能一天就训练一两个小时。有联赛就参加,一边上班赚钱一边打球。
采访:是不是国外轮椅篮球联赛比赛多一些?
鄢:那肯定要多。国内我们一年一次全国锦标赛,四年一届残运会,这个比较重要,参加队伍也可能更多一点。有时候碰上奥运年,当年就不举办全国锦标赛,因为大部分的人去集训了。所以说我们的比赛太少了,像人家外国打比赛一个月都有好几场。现在虽然咱们北京队是全年都在训练,但是自己队内比赛和跟别队球员去切磋的感觉太不一样,队内互相太了解了。
比如说我们亚运会第一场对菲律宾,他们其实是跟我们差距很大的队伍,但是第一节刚打的时候感觉没碰过,互相试探的时候也很紧张。第二节第三节打开了,就知道他们不行。赢那么几分第一节根本看不出来,因为比赛太少,比赛经验太少。
采访:外国运动员打联赛会有一定的收入,那好像我们国内轮椅篮球运动员的收入是不是更多靠一些重要比赛的一些奖金?
鄢:没错,没错。比如说这个残运会,四年才一届,像北京,广东,辽宁,这些是比较强的队伍。后面的队伍知道打不过,他们压根就是过去玩玩。有比赛了集训一个月,甚至个把星期,反正他们知道打不过前面3个队,就去参与一下。没有要去争前几名,动机自然就弱了,平时运动员们也上班,不是靠篮球来养活自己。
采访:刚刚提到和菲律宾、伊朗等国家打比赛会遇到两米多的彪形大汉,您觉得咱们中国队到了国际赛场上要去取得胜利,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鄢:最大挑战还是身高的差距。我们跟普通篮球还不一样,我们不能跳。长得高就是真高,他要是又高又快,就更不好防了。比如我们中国我们有一个杨政是1米91,但人家三四个这样的,就没法跟人家抗衡了。他们在外面随便投,出手点比我们高得多。所以不仅是技术,天赋非常影响我们。我们跟人家国外的比投篮的话,那我们互相也差不了多少,他不让我们在外线投篮,逼迫我们去给内线然后被他们的高个子防守,这是他们的策略。
采访:您觉得为了让中国队在国际赛场上更有竞争力,还有哪些可以做的事?
鄢:首先是要有联赛制,有投资商资助各个俱乐部,球员得到保障了,这样自然会有很多慕名而来的球员,也就有好苗子了。美国的NBA每个球队旗下都有一支轮椅篮球俱乐部,CBA 其实也可以效仿,但是没人去做这些东西,如果有薪资合同,打的好的高一点,打的差一点的低一点,而不是靠奖金维持生活,生活有保障了,会好一点,我们现在都没比赛打了。我们现在也没有年轻队员补充进来,像日本队,以前跟日本那帮老队员打,现在那人家那帮都基本退役了,都是又是一帮新面孔了,又在跟我们打。人家十几岁已经进队打了,我们的年轻队员还比较缺乏经验,就跟不上节奏了。
关于未来
采访:您有没有想过退役之后的安排,比如以另外一个身份继续为轮椅篮球做贡献?
鄢:我现在也没有想那么长远,走一步看一步,将来有机会肯定还是想从事轮椅篮球的工作,毕竟我热爱轮椅篮球这项运动,也希望它能发展的更好,现在还是活在当下,把自己的球打好。中国现在的篮球氛围越来越好,好多小孩都打得可好了。我觉得国民对于篮球的热爱加深了,肯定也有机会形成像国外一样成熟的联赛和联盟,也会有更多好苗子。我相信肯定我们那会都不一样了,我们那会儿年轻的时候进队,家里人还得问进队要不要交钱什么的,现在的年轻人进队都问有没有保障,奖金待遇什么的,所以都是很现实的,生活有保障了,自然有更多的人能投入到这个工作当中。
采访:国内残疾人大概有8000多万,这8000 多万,跟十几亿比起来不算是一个特别大的数字,如果说残疾人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去发声的话,那他们所能发出的声音其实还是很少的。跟残疾人相关的事情,我认为也是需要很多健全人的参与,了解和贡献。因为现在自媒体也非常发达,您觉得我们可以通过自媒体为轮椅篮球运动员、残疾人做哪些事情?
鄢:我举个例子,我们有一个残联的工作人员,他在运营优酷上的一个视频账号,视频包括平时生活和一些训练什么的。他都是带着我们推广的,包括国外的一些视频他也做了翻译和转载。在优酷上面他的帐号是Basketball5172,他也会在抖音上推广一些国家队训练的视频。
再比如我在杭州比赛时将队友扶起来的视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人民网也发了,直接视频就火了!好几十万人点赞!我初中的同学还把视频转发给我看问是不是我,我去理发店理发师还问我他刷到的视频里的人是不是我,我觉得还是自媒体比如抖音,快手传播的最快热度最高。发的内容我觉得还是篮球方面的,说不定哪天就会有再次火起来的一个契机。然后视频火了就会有人好奇去网上查视频里的人是谁,这样我们这些轮椅篮球运动员就得到了曝光度和宣传。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推广。